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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在法國的我時常掛念著台灣的家人,尤其是年長的外婆。

 在上台北讀小學之前,我都是跟著外婆生活。

對於外婆的照顧以及日式嚴格教導,我一直抱著感激,所以我偶而會不小心在媽媽面前對外婆露出敬佩與疼愛,這常會讓媽媽感覺到吃味。


還在台灣時我年輕愛玩,雖然愛外婆,但總是在某個節日或是受委屈的時候才會想到她,剩下來的快樂日子好像都是跟朋友一起過。

 現在身為人母的我心態改變許多,比以前更懂得養育、教導之恩。這十二年多的旅法生涯不但沒有切斷我跟外婆的連結,我反而比以前更常打電話問後她、陪她聊天。

覺得她一個人在家很無聊,我常邀她過來法國跟我一起住,而她每每藉口推託,說她身體不好,說她這麼老了不方便…...我知道,她只是怕會給我添麻煩。

每次跟她講電話,她總是喜歡重複又重複的說著過往的事情,一個小故事可能我已經聽過上千遍了。

因為最初的國際長途電話還是得收費(現在不用錢了),這時我會拉長及加重語氣提醒她:阿嬤嬤嬤嬤嬤ㄚ~~~~~~這妳已經說過好多遍,我知道了啦!


恩,我現在終於懂了,為什麼外婆要一直重複好幾遍過往……因為她知道她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失智了。

她好聰明喔!先告訴我好幾百遍,所以我可以幫她記得,等她哪天忘記了,換我拿以前她告訴我的故事來提醒她。

 

外婆的狀況從兩年前開始惡化了,不只失智,還有被害妄想症。偶而打電話去她會說她被軟禁、被監控、錢被偷了、東西不見了……

我得像哄小孩那樣安撫她的情緒:阿嬤~沒事的!有我陪你,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情,我會去救妳。


過不久後她又在浴室裡跌倒,一個人光著身子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不知道待了多久,表妹下班回來才發現她,這時她的嘴唇都凍紫了。

後面送醫院檢查發現她的骨盤裂開,因家裡沒有人可以照顧她,就把她送去安養院。

 

在安養院裡,她只能躺著、不然就是坐輪椅。可她偏偏忘記自己骨盆受傷,每次都想站起來走路。看護人員在得到家屬的同意後,只好把她綁在床上或輪椅上。

隔兩個月我帶著小女兒回台灣看外婆,那時她至少還能說話、能自己吃飯,因為過了八個月後我再回去看她,已經完全變了樣……

 

一天夜裡起床上廁所,看手機收到弟弟在語音訊息哭著說:『姐,阿嬤停止呼吸了』。

 

打回台灣瞭解情況,知道外婆在加護病房插管還昏迷著,我馬上訂機票,安排小孩們的照顧問題後,一個禮拜內飛回台灣。(直到現在,我很怕接到那種半夜來的電話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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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媽媽一起走進加護病房,看到瘦弱的外婆插著呼吸管/鼻胃管被綁在某張床上。

看見我來,她激動的想張嘴說話,但是她的聲帶受傷,沒辦法出聲了。“阿嬤,我回來了!”我聽不見媽媽在說啥,只是很努力的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。

可看見淚水從她眼眶裡泛了出來,我也克制不住淚水,撫著她的臉對她說:「阿嬤,你受苦了。你放心,只要我在,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妳」。

 

從那天起,我每天都到加護病房陪阿嬤。

一天兩次會客時間加起來不過才一個小時,於是我跟護士小姐交朋友,拿我小孩的可愛相片、法國生活的分享來賄賂她們,果真後面不需要拿訪客牌就可以從中午待到傍晚。

阿嬤不能說話沒關係,那就聽我說吧!我一邊幫她按摩,一邊講笑話給她聽,時不時幫她擦乳液,幫她點藥膏,我學怎麼幫她翻身,怎麼餵鼻管,怎麼換尿布。

在台灣短短的二十天,我陪外婆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,然後再回到安養院。

 

剛轉進安養院時,院長指著我問她:「妳知道這個是妳的誰嗎?」

阿嬤點點頭,嘴型出現『媽媽』這兩個字。

我露出微笑,心想:「阿嬤,以前妳像媽媽一樣的照顧我,現在就換我來照顧你,當妳的媽媽。」

每天看外婆都覺得她有進步,我覺得她知道我在說什麼,聽的懂我的笑話(還有破台語)。我知道,如果我回法國了,沒有家人的陪伴,她又會再度退化,又會再度……。

 

在安養院裡,我看到許多老人,失智的老人、對著空氣亂喊亂叫的老人、坐起身卻兩眼無神的老人、更有睜著眼縮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老人,也有可愛的老人………

 

外婆剛回去安養院的時候,隔壁床是一位高齡八十五的老奶奶,從她失智之後,已經在這家安養院住有十年了。

通常被送到安養院的老人都是家人無法或不想照料的,但這個例子不同。老奶奶的兒子每天都來看她,每天都會推她出去散步,親自料理食物餵她吃晚飯,堪稱是這家安養院的著名孝子。

 

但是這種孝子的例子不多,安養院院長說她見更多的都是沒人理的老人,被遺忘的那種,或是沒錢花用時才會來這裡見父母的啃老族。

 

唉~我為這些老人們感慨,當初含辛茹苦養大的小孩,如今他們在哪裡呢?是不是偶而曾想起遺忘在這裡的父母?

 

要離開外婆那一天,我在安養院待了很晚,待到人家鐵門都拉下來了。

我抱著阿嬤跟她撒嬌:「阿嬤,我要回法國了,可是我很快很快就會再回來陪妳,妳一定要等我回來喔!」

阿嬤微笑點點頭,開口用嘴型說出台語的『好。』

 

我親了阿嬤額頭一下,兩邊臉頰各一下,然後笑著跟她揮手,從床邊一直揮到房門口,出了門口又調皮的在跳回來繼續跟她揮手。

阿嬤也微笑著跟我揮手再見,一直目送我走出房門。

 

卸下了裝出來的微笑,淚水不知道從哪裡不斷的冒出來,我甚至停止呼吸讓眼淚不要這麼快掉下來。

安養院長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,她拍拍我的肩背:「好啦!不要擔心阿嬤,不要哭了。」

她不安慰還好,這安慰根本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我潰堤啜泣。

 

對於外婆,我放不下她,捨不得她。

 


 外婆的失憶是上天送錯的禮,可是失憶卻如祝福的那些被遺忘的老人們,又有誰真的願意收下呢? 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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